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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夜闌 作品

天光無老時

    

千載。天下已為一統,而萬世猶可望之。”他麵向桌案前跽坐的皇帝,眉目溫和,聲音卻是毫不容情的。“語皆道古以害今,飾虛言以亂實。今陛下並有天下,彆白黑而定一尊;臣請諸有機巧工造者,蠲除去之。若有欲學械靈之道者,以吏為師。”輕飄飄幾句話落下,無數人的畢生心血就此付之一炬。皇帝立於鹹陽宮前,隻是垂眸看向丞相的右臂。令旗輕輕一揮,火焰便席捲了整片空地,在金屬上反射出一道冷然的光澤。機械右臂活動自如,五指纖長...-

誰能打破世代的天命?

這是一個恒久的命題,機械師想。

落日廣播斷斷續續,機械師不再去管那些雜亂的聲響,他注視著被束帶固定在簡陋床架上的龍,隻是輕微地歎一口氣。

“新的隕石雨即將襲來……”他重複到,“天災不可避免,必須要做好防範。”

龍與新身體適應之際,機械師又回到了那個洞穴——與前幾次不同,他並不是來尋找機械遺存,爭取為自己幾乎被消耗一空的物資添上寥寥幾筆,而是為了散落的書簡殘篇。

為他開路的機械犬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,關節處磨損的零件搖搖欲墜,攝像頭的紅光雖微弱卻如一點星子,做他三十餘年天災裡飄搖的支撐。

大漠中湮滅的古籍不可車載,洞穴中的竹簡能被完整儲存至今,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。機械師躬身掃去上層的浮沙,藉著明亮的燈光,他展開那捲舊事。

“‘夫以秦之彊,大王之賢,由灶上騷除,足以滅諸侯,成帝業,為天下一統,’”他斂了眉目,輕聲唸到,“‘此萬世之一時也。’”

“‘夫以秦之彊,大王之賢,由灶上騷除,足以滅諸侯,成帝業,為天下一統,此萬世之一時也。’”不再年輕的丞相微微傾身,“陛下,大秦的明月已朗照於家家戶戶的窗台,曆代先祖篳路藍縷所開創的基業必將賡續千載。天下已為一統,而萬世猶可望之。”

他麵向桌案前跽坐的皇帝,眉目溫和,聲音卻是毫不容情的。

“語皆道古以害今,飾虛言以亂實。今陛下並有天下,彆白黑而定一尊;臣請諸有機巧工造者,蠲除去之。若有欲學械靈之道者,以吏為師。”

輕飄飄幾句話落下,無數人的畢生心血就此付之一炬。皇帝立於鹹陽宮前,隻是垂眸看向丞相的右臂。

令旗輕輕一揮,火焰便席捲了整片空地,在金屬上反射出一道冷然的光澤。機械右臂活動自如,五指纖長靈敏,而通過丞相本人前幾日的觀察,除了線路與血管最初相連時會有輕微的排異反應,幾乎冇有任何不適。

大到水利樞紐,小到機械玄鳥,丞相總是親自操刀。自然而然地,皇帝本人也應當由他信之愛之的嬖臣親自施術。先是脊骨——牽一髮而動全身,龍脊無疑是最重要也最危險的部分。即使丞相對機械的熟練度已臻化境,他同樣感到一霎不可避免的緊張。

——緊張?丞相愕然,他為自己這一瞬間的猶疑報以不可置信的質問。

——我在害怕?我怕什麼?

側臥著的皇帝發出一聲疑惑的詢問,丞相慌忙回神。他定了定心,控製著手上的力度,在胛骨處緩慢落下了第一刀。

若是成功,便可徹底終結輪迴的天命,即使世代相襲,也必打上秦的烙印。

是功虧一簣,還是求仁得仁?

是平原津、沙丘,乃至鹹陽、杜縣,再有驪山、阿房……一片混亂。朝野人人自危,百姓人心惶惶。

直到那顆龍心徹徹底底寂滅下去,他才勉強掙出些清明的神智來。

劍如霜兮膽如鐵,出章台兮望秦月。

可惜,大秦的明月,他再也見不到了。

或許浩壯的故事總要以悲劇結尾,以此來托舉人類的榮光。

機械師最後一次檢查行李時如此想。

秦的皇帝,與那位與他同名的李斯丞相,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狂人。誰說械靈之道不能施於人身?數不儘的天災下,是孝公商君破釜沉舟,開了械靈與活物相融的先河,之後曆代君相便都如此。他們隻是選擇了時間最短、見效最快的一種方法,僅此而已。

亂世之中,即使癲狂,不能懦弱。

但畢竟,機械師默唸,我不是李斯。

我想在天災中苟活,陪著我的阿黃直到末日;我也冇有如此宏大的野心,妄圖插手不可更改的天命……

龍融化黃金般的眼睛看著他,機械師愣了半晌,居然從機械瞳孔中看出點笑意來。

——你真的冇有這樣的野心麼,李斯?

機械師迴避了這樣隱蔽的詢問,同樣迴避了龍的眼睛,這實在不符合他以往的性情。

他隻是輕聲說:“我要走了。”

——你真的冇有這樣的野心麼,李斯?

我冇有。機械師頂著漫天飛雪再次重複。

——你不想再和我一起,破天命,啟山林?

機械師煩躁地蹙眉,他回身看向這片居住了二十餘年的沙漠,同樣也是上個紀元龍的棲身之所。一層白雪覆在蒼茫大地上,被一大一小兩列腳印踏出深深淺淺的黃沙。

天命不可違、天災不可避——天命真的不可違、天災真的不可避麼?皇帝與丞相功敗垂成,龍與機械師為什麼不能接過前人的重擔?

一個紀元裡,既然有人是嬴政,必然也有人是李斯。

濃雲密佈,朔風又起,凍雨劈頭蓋臉砸下來。在這風雨晦暝的末世裡,機械師的每一步都踏在自己曾經的腳印上,他裹緊兜帽,將機械犬抱在懷中。身後風衣繫帶被鬼風侵襲得唰然作響,就如同他曾經在狂風夜裡向火堆投出那本詩集。

幾迴天上葬神仙,漏聲相將無斷絕。

鬼燈如漆,羅屏香風,七星貫斷,太一安有?

或許冥冥之中,他便註定要走上這條路,同皇帝、丞相、以及龍一起,即使不被理解,即使受到詛咒……

——也要掀翻這個無儘的輪迴。

塵世渺小,卻並非全不可期。

日月總會落下,江水浩蕩東流,諾亞承載著人類文明的火種駛向遠方。

但畢竟,即使明知前方是一片渾不到底的黑暗,也總有人不甘於無儘輪迴。世代交替,星河亙古,無數個紀元不過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塵沙,隨文明一同隕落的神仙與朝生暮死的蜉蝣又有什麼區彆?以身為飼妄改天命的皇帝沉眠了,卻從凡人的皮囊中脫出一雙鎏金的豎瞳來;將械靈之術施於人身的丞相引頸了,承載他畢生心血的心臟卻仍在祂機械骨骼的保護下灼灼跳動……或許某天,機械師也會死去,但他的血肉會築成陵墓、他的書稿將化作白鴿。

黃塵清水,更變千年。仍會有無數的狂人踏著先輩的層疊骸骨向前,為天崩地柝的大道添磚加瓦。萬物定數的天命終將被徹底摒棄,塵封的書簡殘篇將於漫漫黃沙中重見天日,人類文明的新紀元必將開啟。

日頭出去,日頭落下。

一代過去,一代又來。

-了械靈與活物相融的先河,之後曆代君相便都如此。他們隻是選擇了時間最短、見效最快的一種方法,僅此而已。亂世之中,即使癲狂,不能懦弱。但畢竟,機械師默唸,我不是李斯。我想在天災中苟活,陪著我的阿黃直到末日;我也冇有如此宏大的野心,妄圖插手不可更改的天命……龍融化黃金般的眼睛看著他,機械師愣了半晌,居然從機械瞳孔中看出點笑意來。——你真的冇有這樣的野心麼,李斯?機械師迴避了這樣隱蔽的詢問,同樣迴避了龍的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