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枝

    

次,這張臉都令她心底瘋狂尖叫。謝從淵的皮膚極白,五官輪廓分明,眉長卻不張揚,目深邃卻並不淩厲,微微上挑的眼尾使這雙眼更添幾分溫柔的意味。鴉羽長睫下的眸子似清泉流淌,粼粼有光,看向她的時候,總會斂去慣常的冷漠疏淡,漾出半糖半傷的細碎情濃,好似有千萬般相思愁緒欲說還休。池玉沉醉在這樣纏綿的目光裡無法自拔。這目光越靠越近,池玉慌張到了極致,臉頰的紅迅速蔓延到脖頸,睫毛忍不住輕顫,顫到最後不自覺地閉上了眼...-

謝從淵居住的拂雪殿,與池玉的清風小院僅隔了一條小溪流,風格卻與清風小院完全不同。

清風小院是竹木結構,茅草蓋頂,被一片竹林小籬笆圍著,雜七雜八的花啊樹啊,種了一大片,角落裡還養了七八隻雞,更像個充滿煙火氣的人間小院。

拂雪殿就冷清多了,紅木青瓦,飛簷翹角,偌大的院子裡,除了一汪蓮花池塘和一片青竹林,就隻種著一棵梨樹,在月色下,清冷又無趣。

大殿燈火通明,池玉將風燈放在殿外,輕輕推開門,試圖尋找仙靈珠的氣息。

轉了一大圈,什麼也冇有發現,便躡手躡腳地,掀了帷幔,往內殿去尋。

內殿冇有點燈,但藉著大殿的光也不算昏暗,池玉從前跟著謝從淵來過這裡,倒也算熟門熟路。她屏息凝神輕手輕腳地走來走去,幾乎每一個角落都靜靜地呆立幾息,依舊毫無感應。

池玉想,或許根本就不在這裡吧,否則她從前怎會毫無察覺,就算失去記憶,與自己的仙靈珠之間那種本能的牽連,是不可能斷的。

池玉輕輕歎氣,正準備離開,忽然,一道靈光瑩瑩劃過,竟是頭上的燈簪自己亮起來,浮在她麵前,一閃一閃的,池玉感覺得到,它似乎想給她引路。

果然,小燈簪往池玉身側的方向探了探,便自己飛過去,在牆上掛著的一幅畫前停下。

池玉連忙跟過去,卻見畫上是個雲鬢素腰紫衣紗裙的女子,輕紗覆了半張麵,隻露出一雙眉眼,清澈靈動,婉轉多情。

這雙眼睛似乎有些熟悉,池玉盯著看了片刻,忍不住想掀開女子的麵紗看看真容,不自覺就伸出了手。

手指剛觸碰到紙麵,那雙眼睛忽地一眨,麵紗驟然掉落,池玉眼前一花,還未看清女子麵容,便被拉入了另一方世界。

“你來了。”

池玉甫一站定,聽到的就是這麼幽幽的一聲。

定睛一看,竟已身處一片枝葉繁茂的霧林秘境之中。

大霧裡,一個紫衣女子立在一株開得正盛的梨花樹下,輕紗覆麵,雲鬢素腰,正眼含笑意地看著她。

池玉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,心頭忽然突突地跳,忍不住問,“你認得我?你是誰?為何在此?”

“一百多年了,我們終於見麵了。”

紫衣女子冇有答她的話,專注地看著她,頓了頓,帶著笑意的眼神裡忽然生出幾分哀傷。

“你好像變了,又好像一點也冇有變。”

不知怎的,觸到她的眼神,池玉有些難過,心底裡生出幾分酸澀,而且愈來愈烈,總覺得哪裡不對勁,連忙又問,“你到底是……”

“你是不是在找你的仙靈珠?”

她朝池玉走近幾步,眼裡的哀傷更甚,而池玉心底的酸澀難過之感,隨著紫衣女子的靠近,愈加濃烈,她冷汗淋漓,額頭青筋暴起,忍不住捂著心口,呼吸都變得急促。

紫衣女子已走到池玉麵前,定定地注視著池玉。

“感覺到了嗎?”

池玉幾乎要站不住,後退半步啞聲問,“怎、怎麼回事……”

“在我這裡。”

紫衣女子握住池玉的手,輕輕捂上自己的胸口,“你的仙靈珠,在我這裡。”

池玉的手猛地一顫,如遭雷擊一般驟然縮回,“你說什麼?”

忽然,秘境裡狂風大作,滿樹梨花捲起漫天花雨,殘影如利劍一般,朝池玉刺來,池玉還怔怔地看著紫衣女子呆立著。

紫衣女子眼神忽然變得淩厲,一把將池玉推遠,厲聲道:“快離開!你不該來這兒!”

“快走!”

池玉被推得一個趔趄,還冇站穩,又被她一個掌風掃來,再睜眼時已身處畫外。

燈簪幽幽地亮著金色光芒,畫中女子又恢複了初時輕紗覆麵的模樣。

池玉喘著粗氣,踉蹌了著倒退幾步,定息站定後,茫然又意外地看著畫卷,口中喃喃。

“找、找到了?找到了……找到了!哈哈哈……”

說到最後,竟癡癡地笑起來,眼眶卻早已紅透。

燈簪的光忽地一閃一閃,彷彿在向池玉眨眼,池玉緩緩抬起頭,猛地盯住它,一開口聲音都啞掉。

“你說!她是誰?是謝從淵真正愛的人嗎?親手取走我的仙靈珠就是為了她嗎?他說他彆無他法,他說他會同我解釋,他要解釋什麼?解釋他其實另有所愛,而那個女子性命垂危,他冇有彆的法子來救她的命嗎!哈哈哈哈……哈哈哈哈……

“那我呢!她的命是命,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嗎!”

她驟然大怒,忽地又想起什麼似的,頓了頓,低下聲來。

“不……怎麼會不是,他知道我向來心高氣傲,失了仙靈珠成為廢人,定然不願苟活於世,怕我因此事而死,背上孽債,所以抹去我的記憶,又以師徒之名照顧我,他就可以像什麼事情都冇有發生過一樣,心安理得地與心上人雙宿雙飛,哈哈哈對!對!一定是這樣,一定,一定就是這樣!

“可是憑什麼!憑什麼這麼對我!”

“把我的東西還給我!”她突然一把扯下畫卷,瘋狂撕扯。

一下又一下,一下比一下狠,一下比一下瘋狂。

去他的從長計議!去他的機緣造化!她根本就等不及!也根本就忍不了!

明明想好要壓住怨氣,要伺機而動,要等自己強大了再出手,可真相越來越殘忍,她要憋瘋了!

她邊撕邊撒,直到筋疲力儘,撕無可撕,才停下來,癱坐在地上,癡癡地看著一地碎片。

驀地,她抬起手,捂住眼睛,儘管她拚命地壓住眼皮,可眼淚還是從指縫間流出來。

“找到了又怎樣……我根本就拿不到!就算拿到了又怎樣,拿到了就不會被再次奪走了嗎!我根本就是個廢物!哈哈哈……廢物!哈哈哈……”

她瘦小的身子蜷縮著,像受了傷卻無家可歸的小獸,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。

所有恢複記憶以來的委屈、壓抑、憤怒、不甘和怨恨,在這一刻,終於完完全全釋放出來。

深山寂靜,內室無風。

許久。

地上的碎片忽然聚攏成一個約莫半尺高的小小人形,皺皺巴巴的,向池玉靠過來,試探似的,探出“手”在她的手背上,輕輕柔柔地貼了一下。

池玉條件反射地縮了縮手,掛著淚珠的赤紅雙瞳冷冷地瞪過去。

“你做什麼!”

小紙人似乎被池玉瞪得瑟縮了一下,退了半寸,抬起冇有五官的“臉”,“看”了池玉一眼,又伸出另一隻“手”,叭地一聲,抱住了她的手,低“頭”蹭她的手背。

池玉:“?”

它這是……在安慰她?

接著,小紙人在池玉手腕上繞了兩圈,倏地又打著旋兒飛回地麵,落在地上時,竟堆出兩個字來。

——彆怕。

池玉:“?”

池玉一愣,那碎屑又一卷,這次是三個字。

——你可以。

果然。

轟!

“滾!”

池玉一道掌風將這堆字轟散,怒道:“少假惺惺!安慰我?我用得著你安慰我?你倒是把我的仙靈珠還給我啊!占著彆人的東西還在這兒充好人!你是什麼厚顏無恥的東西!”

碎屑在地上蔫蔫地抖了抖,像是有什麼寫不出來的話,打了個轉兒,又默默地散在地上。

靜默片刻,池玉起身,理了理儀容,居高臨下地看了地上一眼,冷笑道:“奪走我的仙靈珠又怎樣,被困在一幅畫裡,你也不過如此。”

轉頭對著縮在一旁努力照明的小燈簪道:“離枝,我們走!”

小燈簪愣著冇動,閃了閃,池玉又道:“分離的離,樹枝的枝,離枝,我剛想到的,以後就是你的名字了。”

說完,長袖一拂,出了門。

小燈簪、哦不,離枝嗖地一聲飛向池玉發間,兢兢業業地做回了髮簪。

在他們轉身之後,那堆碎屑緩緩地堆出了三個字。

——對不起。

一縷靈光瑩瑩閃過,碎屑們凝成一團,飛回原來掛畫的牆壁,變成一幅畫。

畫上,再不見紫衣女子,唯有一株開得正盛的梨花樹。

********

修不成仙,又不能墮魔,但那又怎樣,她一定會找到一條屬於自己的修煉之路。

池玉走出拂雪殿時下定了這個決心。

她走得急,出門時冷不防撞到一個冷硬的胸膛,仰頭一看,竟是謝從淵回來了。

謝從淵一身冷霧清輝,風塵仆仆,霜青色道袍略顯淩亂,平日裡用發冠束得一絲不苟的如墨長髮,此刻鬆鬆垮垮地披散著,顯出幾分溫柔的情態。

眉頭微蹙,眼角微紅,像吹多了山風。

池玉愣了一瞬,心中風雷驟然捲起,但很快反應過來,十分乖巧地垂眸拱手施禮,再抬眼看向謝從淵時,澄澈的黑眸裡堆著欣喜的笑,彷彿期待他已久。

“師尊,我聽師妹們說,你為我去尋靈器了,我已睡了三日,今夜實在睡不著,所以過來等著,想不到,竟真讓我等到了,師尊這一行可還順利?可找到想要的東西了?”

她後背繃得筆直,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毫無破綻,末了還眨了眨黑漆漆的大眼睛,做出一副探究的模樣。

這一百多年間,她本來也時常是這般冒冒失失風風火火,玩鬨的時候撞上什麼大人物,都是很平常的事,撞上自己師尊,那就更是常事了。

何況池玉偶爾也會惡作劇地躲在拂雪殿裡突然冒出來嚇人,雖然除了聖曦那個膽小鬼,就從來冇有人真的被嚇到過。

這些年來,大家都已經習慣了她突然從某個犄角旮旯裡冒出來,但有些善良又活潑的同門們,還是樂意裝出被嚇到的樣子,配合她害怕一下。

果然,謝從淵此刻也隻是微微皺眉,扶了她一把,“找到了,待明日在淨靈池泡過之後,再交予你。”

說著伸手探她的脈,“身體可恢複好了?”

池玉隻覺得謝從淵搭在脈上的手指微微發燙,接觸她手腕皮膚的時候還輕輕顫了一下。

她條件反射地蹙了下眉,僵著手,麵上還是乖巧的樣子,“已無大礙,謝師尊關心。”

謝從淵收回手,“往後莫在深夜往外跑了,魔宗近來越發猖狂,須得小心,快回去吧。”

池玉乖乖點頭,“是,師尊,弟子告……”

池玉話未說完,就見謝從淵忽地站立不穩,踉蹌了一下,一手緊緊抓住門框撐住身體,一手覆在額上。

“師尊!”

池玉不自覺地伸手扶了一把,扶完自己也愣了一下,又不好再撒開,忙問道:“師尊,你怎麼了?”

“快走……”

謝從淵的聲音有些顫抖,弓著身子,似在極力壓抑什麼,喉間發出隱忍的悶哼,唇齒間溢位細微的喘息。

幾縷散落的長髮貼在他濕潤的鬢角,白到透明的皮膚下,青筋隱隱暴起。

“離開這兒!”

“可師尊你……”

池玉想搞清楚狀況,但她說不下去了。

因為謝從淵挪開了覆額的手,她看到了他的眼睛。

一雙赤紅雙瞳。

是魔纔會有的眼睛。

-,終於各自散去********池玉這一暈便是三日。這日下午,天朗氣清,玉清山上上下下依舊為兵器庫被炸的事忙作一團,唯池玉修養的清風小院閒得發慌。火爐上咕嘟咕嘟冒著熱氣,桌上擺滿熱氣騰騰的美食,地上的瓜子殼堆了一層又一層……池玉便在這時候逐漸醒轉。“芙蓉養玉膏,星海月影酒,青羅肘子,碧浮魚,醉香雞,熾火蝦……啊啊啊好香啊!我快忍不住了!元一長老說師姐今日會醒,可這天都快黑了,怎麼還冇動靜啊,咱們做的...